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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儒林外史》·第二、三、四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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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3-4-11 09:33:34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本帖最后由 飞跃 于 2023-4-14 09:02 编辑

《儒林外史》·第二回 王孝廉村学识同科 周蒙师暮年登上第
话说山东兖州府汶上县有个乡村,叫做薛家集。这集上有百十来人家,都是务农为业。村口一个观音庵,殿宇三间之外,另还有十几间空房子,后门临著水次。这庵是十方的香火,只得一个和尚住。集上人家,凡有公事,就在这庵里来同议。
那时成化末年,正是天下繁富的时候。新年正月初八日,集上人约齐了,都到庵里来议“闹龙灯”之事。到了早饭时候,为头的申祥甫带了七八个人走了进来,在殿上拜了佛;和尚走来与诸位见礼,都还过了礼。申祥甫向发作和尚道:“和尚!你新年新岁,也该把菩萨面前香烛点勤些!阿弥陀佛!受了十方的钞钱,也要消受。”又叫“诸位都来看看:这琉璃灯内,只得半琉璃油。”指著内中一个穿齐整些的老翁,说道:“不论别人,只这一位荀老爷,三十晚里还送了五十斤油与你;白白给你炒菜吃,全不敬佛!”和尚陪著小心。等他发作过了,拿一把铅壶,撮了一把苦丁茶叶,倒满了水,在火上烧得滚热,送与众位吃。荀老爷先开口道:“今年龙灯上庙,我们户下各家,须出多少银子?”申祥甫道:“且住,等我亲家来一同商议。”正说著,外边走进一个人,两只红眼边,一副铁锅脸,几根黄胡子,歪戴著瓦楞帽,身上青布衣服,就如油篓一般,手里拿著一根赶驴的鞭子。走进门来,和众人拱一拱手,一屁股就坐在上席。这人姓夏,乃薛家集上旧年新参的总甲。夏总甲坐在上席,先吩咐和尚道:“和尚!把我的驴牵在后园槽上,卸了鞍子,拿些草喂得饱饱的。我议完了事,还要到县门口黄老家吃年酒去哩。”
吩咐过了和尚,把腿跷起一只来,自己拿拳头在腰上只管捶,捶著说道:“俺如今到不如你们务农的快活了!想新年大节,老爷衙门里,三班六房,那一位不送帖子来?我怎好不去贺节?每日骑著这个驴,上县下乡,跑得昏头晕脑。打紧又被这瞎眼的王八在路上打个前失,把我跌了下来,跌得腰胯生疼。”申祥甫道:“新年初三,我备了个豆腐饭邀请亲家,想是有事不得来了?”夏总甲道:“你还说哩!从新年这七八日,何曾得一个闲?恨不得长出两张嘴来,还吃不退。就像今日请我的黄老爷,他就是老爷面前站得起来的班头;他抬举我,我若不到,不惹他怪?”申祥甫道:“西班黄老爷,我听说,他从年里头,就出差去了;他家又无兄弟儿子,却是谁做主人?”夏总甲道:“你又不知道了。今日的酒,是快班李老爷请;李老爷家房子窄,所以把席摆在黄老爷家大厅上。”说了半日,才讲到龙灯上。夏总甲道:“这样事,俺如今也有些不耐烦管了。从前年年是我做头,众人写了功德,赖著不拿出来,不知累俺赔了多少。况今年老爷衙门里,领班、二班、西班、快班,家家都兴龙灯,我料想看个不了,那得功夫来看乡里这几把灯?但你们说了一场,我也少不得搭个分子,任凭你们那一个做头。像这荀老爷田地广,粮食又多,叫他多出些;你们各家照分子派,这事情就舞起来了。”众人不敢违拗,当下捺著姓荀的出了一半,其余众户也都派了分子来;共二三两银子,写在纸上。
和尚捧出茶盘,──云片糕、红枣,和些瓜子、豆腐乾、栗子、杂色糖,──摆了两桌。尊夏老爷坐在首席,斟上茶来。申祥甫又说:“孩子大了,今年要请一个先生,就在这观音庵里做个学堂。”众人道:“俺们也有好几家孩子要上学。只这申老爷的令郎,就是夏老爷的令婿;夏老爷时刻有县主老爷的牌票,也要人认得字。只是这个先生,须要到城里去请才好。”夏总甲道:“先生倒有一个,你道是谁?就是咱衙门里户总科提空顾老相公家请的一位先生。姓周,官名叫做周进。年十多岁,前任老爷取过他个头名,却还不曾中过学。顾老相公请他在家里三个年头,他家顾小舍人去年就中了学,和咱镇上梅三相一齐中的。那日从学里师爷家迎了回来,小舍人头上戴著方巾,身上披著大红□,骑著老爷棚子里的马,大吹大打,来到家门口。俺和衙门的人,都拦著街递酒。后来将周先生请来,顾老相公亲自奉他三杯,尊在首席。点了一本戏,是梁灏八十岁中状元的故事。顾老相公为这戏,心里还不大喜欢。后来戏文内唱到梁灏的学生却是十七八岁就中了状元,顾老相公知道是替他儿子发兆,方才喜了。你们若要先生,俺替你把周先生请来。”众人都说是“好。”吃完了茶,和尚又下了一斤牛肉面吃了,各自散去。
次日,夏总甲果然向周先生说了,每年酬金十二两银子;每日二分银子,在和尚家代饭。约定灯节后下乡,正月二十开馆。到了十六日,众人将分子送到申祥甫家备酒饭,请了集上新进学的梅三相做陪客。那梅玖戴著新方巾,老早到了。直到巳牌时候,周先生才来。听得门外狗叫,申祥甫走出去迎了进来。众人看周进时,头戴一顶旧毡帽,身穿元色绸旧直裰,那右边袖子,同后边坐处都破了。脚下一双旧大红绸鞋。黑瘦面皮,花白胡子。申祥甫拱进堂屋,梅玖方才慢慢的立起来和他相见。周进就问:“此位相公是谁?”众人道:“这是我们集上在庠的梅相公。”周进听了,谦让不肯僭梅玖作揖。梅玖道:“今日之事不同。”周进再三不肯。众人道:“论年纪也是周先生长,先生请老实些罢”。梅玖回过头来向众人道:“你众位是不知道我们学校规矩,老友是从来不同小友序齿的;只是今日不同,还是周长兄请上。”原来明朝士大夫,称儒学生员叫做“朋友”,称童生是“小友”;比如童生进了学,那怕十几岁,也称为“老友”,若是不进学,就到八十岁,也称为“小友”。就如女儿嫁人:嫁时称为“新娘”,后来称呼“奶奶”,“太太”,就不叫“新娘”了;若是嫁与人家做妾,就算到头发白了,还要唤做“新娘”。闲话休提。
周进因他说这样话,倒不同他让了,竟僭著他作了揖。众人都作过揖坐下。只有周、梅二位的茶杯里,有两枚生红枣,其余都是清茶。吃过了茶,摆了两张桌子杯筷,尊周先生首席,梅相公二席。众人序齿坐下,斟上酒来。周进接酒在手,向众人谢了扰,一饮而尽。随即每桌摆上八九个碗,乃是猪头肉、公鸡、鲤鱼、肚、肺、肝、肠之类。叫一声“请!”一齐举筷,却如风卷残云一般,早去了一半。看那周先生时,一筷也不曾下般。申祥甫道:“今日先生为甚么不用肴馔?却不是上门怪人?”拣好的递了过来。周进拦住道:“实不相瞒,我学生是长斋。”众人道:“这个倒失于打点!却不知先生因甚吃斋?”周进道:“只因当年先母病中在观音菩萨位下许的,如今也吃过十几年了。”梅玖道:“我因先生吃斋,倒想起一个笑话,是前日在城里我那案伯顾老相公家,听见他说的:有个做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诗。”众人都停了筷听他念诗。他便念道:“呆!秀才,吃长斋,胡须满腮,经书不揭开,纸笔自己安排,明年不请我自来!”念罢说道:“像我这周长兄,如此大才,呆是不呆的了?”又掩著口道:“秀才,指日就是。那‘吃长斋,胡须满腮’竟被他说一个著!”说罢,哈哈大笑,众人一齐笑起来。
周进不好意思,申祥甫连忙斟了一杯酒道:“梅三相该罚一杯;顾老相公家西席就是周先生了。”梅玖道:“我不知道该罚不该罚?但这个笑话,不是为周长兄,他说明了是个秀才。但这吃斋也是好事。先年俺有一个母舅,一口长斋。后来进了学,老师送了丁祭的胙肉来。外祖母道:‘丁祭肉若是不吃,圣人就要计较了;大则降灾,小则害病。’只得就开了斋。俺这周长兄,只到今年秋季,少不得有胙肉送来,不怕你不开哩!”众人说他发的利市好,同斟一杯,送与周先生预贺,把周先生脸上羞的红一块,白一块,只得承谢众人,将酒接在手里。
厨下捧出汤点来,一大盘实心馒头,一盘油煎扛子火烧。众人道:“这点心是素的,先生用几个!”周进怕汤不洁净,讨了茶来吃点心。内中一人问申祥甫道:“你亲家今日在那里?何不来陪先生坐坐?”申祥甫道:“他到快班李老爷家吃酒去了。”又一个人道:“李老爹这几年在新任老爷手里,著实红起来了,怕不一年要寻千把银子。只是他老人家好赌,不如西班黄老爹,当初也在这些事里顽耍,这几年成了正果,家里房子盖的像天宫一般,好不热闹。”
荀老爷向申祥甫道:“你亲家自从当了门户,时运也算走顺风;再过两年,只怕也要弄到黄老爹的地步哩。”申祥甫道:“他也算停当的了。若想到黄老爹的地步,只怕还要做几年的梦!”梅相公正吃著火烧,接口道:“做梦倒也有些准哩!”因问周进道:“长兄这些年考校,可曾得个什么梦兆?”周进道:“倒也没有。”梅玖道:“就是侥幸的这一年,正月初一日,我梦见在一个极高的山上,天上的日头,不差不错,端端正正掉了下来,压在我的头上,惊出一身的汗;醒了摸一摸头,就像还有些热。那时不知什么原故,如今想来,好不有准!”于是点心吃完,又斟了一巡酒。直到上灯时候,梅相公同众人别了回去。
申祥甫拿出一副蓝布被褥,送周先生到观音庵里歇宿。向和尚说定,馆地就在后门里这两间屋内。直到开馆那日,申祥甫陪著众人,领了学生来;七长八短几个孩子,拜见先生。众人各自散了,周进上位教书。
晚间,学生回去。把各家的见面礼拆开来看:只见荀家是一钱银子,另有八分银子代茶;其余也有三分的;也有四分的;也有十来个钱的。合拢了,不够一个月饭食。周进一起包了,交与和尚收著再算。那些孩子,就像蠢牛一般,一时照顾不到,就溜到外边去打瓦踢球,每日淘气的不得了。周进只得耐著性子,坐著教导。
不觉两个多月,天气渐暖。周进吃过午饭,开了后门出来,到河沿上望望。虽是乡村地方,河边却也有几株桃花柳树,红红绿绿,间杂好看。看了一回,只见蒙蒙的细两下将起来。周进见下雨,转入门内,望著雨下在河里,烟笼远树,景致更妙。这雨越下越大,却见河上流处一只船冒雨而来。那船本不甚大,又是芦席蓬,所以怕雨。将近河岸,只见舱中坐著一个人,船尾坐著两个从人,船头上放著一担食盒。将到岸边,那人连呼船家泊船。带领从人,走上岸来。
周进看那人时,头戴方巾,身穿宝蓝缎直裰,脚下粉底皂靴,三绺髭须,约有三十多岁光景;走到门口,与周进举一举手,一直进来。自己口里说道:“原来是个学堂。”周进跟了进来作揖,那人还了个半礼道:“你想就是先生了?”周进道:“正是。”那人问从者道:“和尚怎的不见?”说著,和尚忙走了出来道:“原来是王大爷。请坐,僧人去烹茶来。”向著周进道:“这王大爷,就是前科新中的,先生陪了坐著,我去拿茶。”
那王举人也不谦让,从人摆了一张凳子,就在上首坐了;周进下面相陪。王举人道:“你这先生贵姓?”周进知他是个举人,便自称道:“晚生姓周。”王举人道:“去年在谁家作馆?”周进道:“在县门口顾老相公家。”王举人道:“足下莫不是就在我白老师手里曾考过一个案道的?说这几年在顾二哥家作馆,差是不差?”周进道:“俺这顾东家,老先生也是认识的?”王举人道:“顾二哥是俺户下册书,又是拜盟的好弟兄。”须臾,和尚献上茶来吃了。周进道:“老先生的殊卷,是晚生熟读过的;后面两大股文章,尤其精妙。”王举人道:“那两股文章不是俺作的。”周进道:“老先生又过谦了。却是谁作的呢?”王举人道:“虽不是我作的,却也不是别人作的。那时头场,初九日,天色将晚,第一篇文章还不曾做完,自己心里疑惑,说:‘我平日笔下最快,今日如何迟了?’正想不出来,不觉瞌睡上来,伏著号板打一个盹;只见五个青脸的人跳进号来,中间一人,手里拿著一枝大笔,把俺头上点了一点,就跳出去了。随即一个戴纱帽红袍金带的人,揭开廉子进来,把俺拍了一下,说道:‘王公请起!’那时俺吓了一跳,通身冷汗;醒转来,拿笔在手,不知不觉写了出来。可见贡院里鬼神是有的。弟也曾把这话回禀过大主考座师,座师就道弟该有鼎元之分。”
正说得热闹,一个小学生送仿来批,周进叫他搁著。王举人道:“不妨,你只管去批仿,俺还有别的事。”周进只得上位批仿。王举人吩咐家人道:“天已黑了,雨又不住,你们把船上的食盒挑了上来,叫和尚拿升米做饭。船家叫他伺候著,明日早走。”向周进道:“我方才上坟回来,不想遇著雨,耽搁一夜。”说著,就猛然回头。一眼看见那小学生的仿纸上的名字是荀玫,不觉就吃了一惊;一会儿咂嘴弄唇的,脸上做出许多怪样。周进又不好问他,批完了仿,依旧陪他坐著。他就问道:“方才这小学生几岁了?”周进道:“他才七岁。”王举人道:“是今年才开蒙?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?”周进道:“这名字不是晚生起的。开蒙的时候,他父亲请求集上新进梅朋友替他起名;梅朋友说自己的名字叫做玖,也替他起个‘王’旁的名字发发兆,将来好同他一样的意思。”
王举人笑道:“说起来竟是一场笑话:俺今年正月初一日,梦见看会试榜,弟中在上面是不消说了;那第三名也是汶上人,叫做荀玫。弟正疑惑我县里没有这一个姓荀的孝廉;谁知竟同著这个小学生的名字,难道和他同榜不成?”说罢,就哈哈大笑起来道:“可见梦作不得准!况且功名大事,总以文章为主,那里有什么鬼神?”周进道:“老先生,梦也竟有准的:前日晚生初来,会著集上梅朋友,他说也是正月初一日,梦见一个大红日落在头上,他这年就飞黄腾达的。”王举人道:“这话更不作准了。比如他进个学,就有日头落在他头上,像我这发过的,不该连天都掉下来,是俺顶著的了?”
彼此说著闲话,掌上灯烛,管家捧上酒饭,鸡、鱼、鸭、肉,堆满春台。王举人也不让周进,自己坐著吃了,收下碗去。随后和尚送出周进的饭来,一碟老菜叶、一壶热水,周进也吃了。安置后,各自歇宿。
次早,天色已晴,王举人起来洗了脸,穿好衣服,拱一拱手,上船去了。撒了一地的鸡骨头、鸭翅膀、鱼刺、瓜子壳,周进昏头昏脑,扫了一早晨。自这一番之后,一薛家集的人都晓得荀家孩子是县里王举人的进士同年,传为笑话;这些同学的孩子赶著他,就不叫荀玫了,都叫他“荀进士”。各家父兄听见这话,都各不平。偏要在荀老翁跟前恭喜,说他是个“封翁太老爷”。把这个荀老爷气得有口难分。申祥甫背地里又向众人道:“那里是王举人亲口说这番话!这就是周先生看见我这一集上只有荀家有几个钱,捏造出这话来奉承他,图他个逢时遇节,他家多送两个盒子。俺前日听见说,荀家抄了些面筋、豆腐干,送在庵里;又送了几回馒头、叉烧包,就是这些原故了。”众人都不欢喜。以此周进安身不牢,因是碍著夏总甲的面皮,不好辞他,将就混了一年;后来夏总甲也嫌他呆头呆脑,不知道常来承谢,由著众人把周进辞了。来家那年,却失了馆,在家日食艰难。一日,他姊丈金有余来看他,劝道:“老舅,莫怪我说你:这读书求功名的事,料想也是难了!人生世上,难得的是这碗现成饭,只管稂不稂莠不莠的到几时?我如今同了几个大本钱的人到省城去买卖,差一个记帐的人,你不如同我们去走走;你又孤身一人,在客伙内,还是少了你吃的、穿的?”周进听了这话,自己想:“‘瘫子掉在井里,捞起来也是坐。’有甚亏负我?”随即应允了。金有余择个吉日,同一伙客人起身,来到省城杂货行里住下。周进无事,闲著街上走走。看见纷纷的工匠,都说是修理贡院。周进跟到贡院门口,想挨进去看,被看门的大鞭子打了出来。晚间向姊夫说,要去看看。金有余只得用了几个小钱,一伙客人,都也同了去看;又请求行主人领著。
行主人走进头门,用了钱的并无拦阻。到了龙门下行主人指导:“周客人,这是相公们进来的门了。”进去两边号房门,行主人指道:“这是‘天’字号了,你自进去看看!”周进一进了号,见两块板摆得整整齐齐;不觉眼睛里一阵酸酸的,长叹一声,一头撞在号板上,直僵僵的不醒人事。只因这一死,有分教:‘累年蹭蹬,忽然际会风云;终岁凄凉,竟得高悬月旦。’
未知周进性命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《儒林外史》·第三回 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
话说周进在省城要看贡院,金有余见他真切,只得用几个小钱同他去看。不想才到‘天’字号,就撞死在地下。众人都慌了,只道一时中了邪。行主人道:“想是这贡院里久没有人到,阴气重了。故此周客人中了邪。”金有余道:“贤东!我扶著他,你且到做工的那里借口开水灌他一灌。”行主人应诺,取了水来,三四个客人一齐扶著,灌了下去。喉咙里咯咯的响了一声,吐出一口稠涎来。众人道:“好了。”扶著立了起来。周进看看号板,又是一头撞了去;这回不死了,放声大哭起来。众人劝也劝不住。金有余道:“你看,这不是疯了么?好好到贡院来耍,你家又不曾死了人,为甚么号淘痛哭?”周进也不听见,只管伏著号板,哭个不住;一号哭过,又哭到二号、三号,满地打滚,哭了又哭,滚的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。金有余见不是事,同行主人一左一右,架著他的膀子。他那里肯起来,哭了一阵,又是一阵,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。众人七手八脚,将他扛抬了出来,在贡院前一个茶棚子里坐下,劝他吃了一碗茶;犹自索鼻涕,弹眼泪,伤心不止。
内中一个客人道:“周客人有甚心事,为甚到了这里这等大哭起来?”金有余道:“列位老客有所不知,我这舍舅,本来原不是生意人。因他苦读了几十年的书,秀才也不曾做得一个,今日看见贡院,就不觉伤心起来。”只因这一句话道著周进的真心事,于是不顾众人,又放声大哭起来。又一个客人道:“论这事,只该怪我们金老客;周相父既是斯文人,为甚么带他出来做这样的事?”金有余道:“也只为赤贫之士,又无馆做,没奈何上了这一条路。”又一个客人道:“看令舅这个光景,毕竟胸中才学是好的;因没有人识得他,所以受屈到此田地。”金有余道:“他才学是有的,怎奈时运不济!”
那客人道:“监生也可以进场。周相公既有才学,何不捐他一个监?进场中了,也不枉了今日这番心事。”金有余道:“我也是这般想,只是那里有一笔钱子?”此时周进哭的住了。那客人道:“这也不难,现放著我这几个兄弟在此,每人拿出几十两银子,借与周相公纳监进场;若中了官,那在我们这几两银子?就是周相公不还,我们走江湖的人,那里不破掉了几两银子?何况这是好事,你众位意下如何?”众人一齐道:“‘君子成人之美’。”又道:“‘见义不为,是为无勇。’俺们有甚么不肯?只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?”周进道:“若得如此,便是重生父母,我周进变驴变马,也要报效!”爬到地下,就磕了几个头;众人还下礼去。金有余也称谢了众人,又吃了几碗茶。周进不再哭了,同众人说说笑笑,回到行里。
次日,四位客人果然备了二百两银子,交与金有余;一切多的使费,都是金有余包办。周进又谢了众人和金有余,行主人替周进准备一席酒,请了众位。金有余将著银子,上了藩库,讨出库收来。正值宗师来省录遗,周进就录了个贡监首卷。到了八月初八日进头场,见了自己哭的所在,不觉喜出望外。
自古道:‘人逢喜事精神爽。’那七篇文字,做的花团锦簇一般;出了场,仍旧住在行里。金有余同那几个客人,还不曾买完了货。直到放榜那日,巍然中了。众人个个喜欢,一齐回到汶上县拜县父母、学师。那典史拿晚生帖子上门来贺。汶上县的人,不是亲的,也来认亲;不认识的,也来相认。忙了个把月,申祥甫听见这事,在薛家集聚了分子,买了四只鸡、五十个蛋,和些炒米饭团之类,亲自上门来贺喜。周进留他吃了酒饭去。荀老爷贺礼是不消说了。看看上京会试,盘费衣服,都是金有余替他设处。到京会试,又中了进士,殿试三甲,授了部属。
荏苒三年,升了御史,钦点广东学道。这周学道虽也请了几个看文章的相公,却自己心里想道:“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,如今自己当权,须要把卷子都细细看过,不可听著幕客,屈了真才。”主意定了,到广州上了任。
次日,行香挂牌,先考了两场生员。第三场是南海、番禺两县童生。周学道坐在堂上,见那些童生纷纷进来,也有小的,也有老的,仪表端正的,獐头鼠目的,衣冠齐楚的,褴褛破烂的。最后点进一个童生来,面黄肌瘦,花白胡须,头上戴一顶破毡帽。广东虽是气候温暖,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;那童生还穿著麻布直裰,冻得乞乞缩缩,接了卷子,下去归号。
周学道看在心里,封门进去。出来放头牌的时节,坐在上面,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交卷,那衣服因是朽烂了,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。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,绯袍锦带,何等辉煌?因翻一翻点名册,问那童生道:“你就是范进?”范进跪下道:“童生就是”。学道道:“你今年多少年纪了?”范进道:“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,童生实年五十四岁。”学道道:“你考过多少回了?”范进道:“童生二十岁应考,到今考过二十余次。”学道道:“如何总不进学?”范进道:“总因童生文字荒谬,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。”周学道道:“这也未必尽然。你且出去,卷子待本道细看。”范进磕头下去了。
那时天色尚早,并无童生交卷,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。心里不喜道:“这样的文字,都说的是些甚么话!怪不得不进学。”丢过一边不看了。又坐了一会,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,心里想道:“何不把范进的卷子再看一遍?倘有一线之明,也可怜他苦志。”从头至尾,又看了一遍,觉得有些意思;正要再看看,却有一个童生来交卷。
那童生跪下道:“求大老爷面试。”学道和颜道:“你的文字已在这里了,又面试些甚么?”那童生道:“童生诗、词、歌、赋都会,求大老爷出题面试。”学道变了脸道:“当今天子重文章,足下何须讲汉唐?像你做童生的人,只该用心做文章;那些杂览,学他做甚么?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,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么?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,那正务自然荒废,都是些粗心浮气的话,看不得了!左右的!赶了出去!”一声吩咐过了,两旁走过几个如狼似虎的公人,把那童生叉著膊子,一路跟头,叉到大门外。周学道虽然赶他出去,却也把卷子取来看看。那童生叫做魏好古,文字也还清通。学道道:“把他低低的进了学罢。”因取过笔来,在卷子尾上点了一点,做个记认。又取过范进卷子来看,看罢,不觉叹息道:“这样文字,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,直到三遍之后,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,真乃一字一珠!可见世上糊涂试官,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!”忙取笔细细圈点,卷面上加了三圈,即填了第一名;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过来,填了第二十名。将各卷汇齐,带了进去。发山案来,范进是第一。谒见那日,著实赞扬了一回。点到二十名,魏好古上去,又勉励了几句‘用心举业,休学杂览’的话,鼓吹送了出去。次日起马,范进独自送在三十里之外,轿前打恭。周学道又叫到跟前,说道:“‘龙头属老成。’本道看你的文字,火候到了;即在此科,一定发达。我复命之后,在京专候。”范进又磕头谢了,起来立著。学道轿子,一拥而去。范进立著,直望见门影子抹过前山,看不见了,方才回到下处,谢了房主人。他家离城还有四十五里路,连夜回来,拜见母亲。
家里住著一间草屋,一扇披子。门外是个茅草棚。正屋是母亲住著,妻子住在披房里。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户的女儿。范进进学回家,母亲妻子,俱各欢喜;正待烧锅做饭,只见他丈人胡屠户,手里拿著一副大肠和一瓶酒,走了进来。范进向他作揖,坐下。胡屠户道:“我自倒运,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,历年以来,不知累了我多少;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,使你中了个相公,所以带瓶酒来贺你。”范进唯唯连声,叫太太把肠子煮了,烫起酒来,在茅棚下坐著。母亲和媳妇在厨下做饭。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:“你如今既中了相公,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。比如我这行业里,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,又是你的长亲,你怎敢在我们面前装大?若是家门口这些种田的、扒粪的,不过是平头百姓,你若同他拱手作揖,平起平坐,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,连我脸上都无光了。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,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,免得惹人笑话。”范进道:“岳父见教的是。”胡屠户又道:“亲家母也来这里坐著吃饭。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。我女儿也吃些;自从进了你家门,这几十年,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?可怜!可怜!”说罢,婆媳雨个,都来坐著吃了饭。吃到日西时分,胡屠户吃的醉醺醺的,这里母子两个,千恩万谢。屠户横披了衣服,挺著肚子去了。
次日,范进少不得拜访拜访乡邻。魏好古又约了一个同案的朋友,彼此来往。因是乡试年,做了几个文会。不觉到了六月尽头,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。范进因没有盘费,走去同丈人商议,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,骂了一个狗血喷头:“不要得意忘形了!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,就‘癞虾蟆想吃起天鹅屁!’我听见人说,就是中相公时,也不是你的文章,还是宗师看见你老,过意不去,舍给你的,如今疑心就想起老爷来!这些中老爷的,都是天上的文曲星;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,都有万贯家私,一个个方面大耳。像你这尖嘴猴腮,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;不三不四,就想天鹅屁吃!趁早收了这心,明年在我们行事里,替你寻一个馆,每年赚几两银子,养活你那老不死的娘和你老婆才是正经!你问我借盘缠,我一天杀一个猪,还赚不到钱把银子,都给你去丢在水里,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?”一顿夹七夹八,骂得范进摸门不著。
辞了丈人回来,自己心里想:“宗师说我火候已到。自古无场外的举人,如不进去考他一考,如何甘心?”因向几个同案商议,瞒著丈人,到城里乡试。出了场,即刻回家。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;被胡屠户知道,又骂了一顿。
到出榜那日,家里没有早饭米,母亲吩咐范进道:“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,你快拿到集上卖了,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。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!”范进慌忙抱了鸡,走出门去。才去了不到两个时辰,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,三匹马闯了来;那三个人下了马,把马栓在茅草棚上,一片声叫道:“快请范老爷出来,恭喜高中了!”母亲不知是甚么事,吓得躲在屋里;听见中了,方敢伸出头来说道:“诸位请坐,小儿方才出去了。”那些报录人道:“原来是老太太。”大家簇拥著要喜钱。正在吵闹,又是几匹马,二报、三报到了,挤了一屋的人,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。邻居都来挤著看。老太太没奈何,只得请一个邻居去找他儿子。那邻居飞奔到集上,到处找不到;直寻到集东头,见范进抱著鸡,手里插个草标,一步一踱的,东张西望,在那里寻人买。邻居道:“范相公快些回去!恭喜你中了举人,报喜人挤了一屋哩。”范进道是哄他,只装不听见,低著头往前走。邻居见他不理,走上来就要夺他手里的鸡。范进道:“你夺我的鸡怎的?你又不买。”邻居道:“你中了举人,叫你回家去打报子哩。”范进道:“高邻,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,要卖这只鸡去救命,为甚么拿这话来哄我?我又不同你玩,你自己回去罢,莫误了我卖鸡。”邻居见他不信,劈手把鸡夺了,掼在地下,一把拉了回来。报录人见了道:“好了,新贵人回来了!”正要拥著他说话,范进三两步进屋里来,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,上写道:“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,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‘亚元’,京报连登黄甲。”范进不看便罢,看了一遍,又念一遍,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,笑了一声道:“噫!好了!我中了!”说著,往后一跤跌倒,牙关咬紧,不醒人事。
老太太慌了,忙将几口开水灌了过去;他爬将起来,又怕著手大笑道:“噫!好了!我中了!”笑著,不由分说,就往门外飞跑,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。走出大门不多路,一脚踹在池塘里,爬起来,头发都跌散了,两手黄泥,淋淋漓漓一身的水,众人拉他不住。拍著笑著,一直走到集上去了。
众人大眼望小眼,一齐道:“原来新贵人欢喜得疯了。”老太太哭道:“怎生这样苦命的事!中了一个甚么‘举人’就得了这个拙病!这一疯了,几时才得好!”娘子胡氏道:“早上好好出去,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,却是如何是好?”众邻居劝道:“老太太不要心慌,而今我们且派两个人跟定了范老爷。这里众人家里拿些鸡蛋、酒、米,且款待了报子上的老爷们,再为商酌。”当下众邻居,有拿鸡蛋来的,有拿白酒来的,也有背了斗米来的,也有捉两只鸡来的。娘子哭哭啼啼,在厨下收拾齐了,拿在草棚下。邻居又搬些桌凳,请报录的坐著吃酒,商议:“他这疯了,如何是好?”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:“在下倒有一个主意,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?”众人问:“如何主意?”那人道:“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?只因他欢喜得很,痰涌上来,迷了心窍;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,说:‘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,你并不曾中。’他吃了这一惊,把痰吐了出来,就明白了。”众人都拍手道:“这个主意好得紧!妙得紧!范老爷怕的,莫过于肉案上胡老爹。好了!快寻胡老爹来!他想是还不知道,在集上卖肉哩。”又一个人道:“在集上卖肉,他倒好知道了。他从五更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,还不曾回来,快些迎著去寻他!”
一个人飞奔去迎,走到半路,遇著胡屠户来;后面跟著一个烧汤的二汉,提著七八斤肉,四五千钱,正来贺喜。进门见了老太太,老太太哭著告诉了一番;胡屠户诧异道:“难道这等没福!”外边人一片声:“请胡老爹说话。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,走了出来,众人如此这般,同他商议。胡屠户作难道:“虽然是我女婿,如今却做了老爷,就是天上的星宿;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。我听得斋公们说:‘打了天上的星宿,□王就要捉去打一百铁棍,发在十八层地狱,永不得翻身。’我不敢做这样的事。”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:“罢了!胡老爹!你每日杀猪的营生,白刀子进去,红刀子出来,□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,就是添上这一百棍,又打什么要紧?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,也算不到这笔帐上来!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,□王叙功,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,也不可知!”
报录的人道:“不要只管讲笑话。胡老爹这个事必须这般样,你没法子权变一权变?”屠户被众人拗不过,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,壮一壮胆,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,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,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,走上集去,众邻居五六个都跟著走。老太太赶出来叫道:“亲家,你只可吓他一吓,却不要把他打伤了!”众邻居道:“这个自然,何消吩咐?”说著,一直去了。
来到集上,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著,散著头发,满脸污泥,鞋都跑掉了一只,兀自拍著掌,口里叫道:“中了!中了!”胡屠户凶神般走到跟前,说道:“该死的畜生!你中了甚么?”一个嘴巴打过去,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,忍不住的笑。不想胡屠户虽然大著胆子打了一下,心里到底还是怕的,那手早颤起来,不敢打第二下。范进因这一个嘴巴,却也打晕了,昏倒于地,众邻居齐上前,替他抹胸口,捶背心。
弄了半日,渐渐喘息过来,眼睛明亮,不疯了。众人扶起,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姚驼子的板凳上坐著,胡屠户站在一边,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了起来。自己看时,把个巴掌仰著,再也弯不过来;自己心里懊恼道:“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,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!”想一想,更疼得狠了,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著。
范进看了众人,说道:“我怎么坐在这里?”又道:“我这半日昏昏沉沉,如在梦里一般。”众邻居道:“老爷,恭喜高中了!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,方才吐出几口痰来,好了。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。”众邻居道:“是了。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。”范进一面自绾了头发,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。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,替他穿上。见丈人在跟前,恐怕又要来骂。胡屠户上前道:“贤婿老爷!方才不是我敢大胆,是你老太太的主意,央我来劝你的。”邻居一个人道:“胡老爷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,少顷范老爷洗脸,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!”又一个道:“老爹,你这手,明日杀不得猪了。”胡屠户道:“我那里还杀猪!有我这贤婿老爷,还怕后半世靠不著么?我时常说: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,品貌又好;就是城里头那张府这些老爷,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。你们不知道,我小这一双眼睛,却是认得人的!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家里,长到三十多岁,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,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,毕竟要嫁与个老爷。今日果然不错!”说罢,哈哈大笑。众人都笑起来,看看范进洗了脸,郎中又拿茶来吃了,一同回家。范举人先走,胡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;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,一路低著头替他扯了几十回。到了家门,屠户高声叫道:“老爷回府了!”老太太迎著出来,见儿子不疯,喜从天降。众人问报录的,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千钱,打发他们去了。
范进见了母亲,复拜谢丈人。胡屠户再三不安道:“些须几个钱,还不够让你赏人哩!”范进又谢了邻居,正待坐下,早看见一个体面的管家,手里拿著一个大红全帖,飞跑了进来道:“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。”说毕,轿子已是到了门口。胡屠户忙躲进女儿房里,不敢出来,邻居各自散了。
范进迎了出去,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轿进来,头戴纱帽,身穿葵花色圆领,金带皂靴。他是举人出生,做过一任知县的,别号静斋。同范进让了进来,到堂屋内平磕了头,分宾主坐下。张乡绅先攀谈道:“世先生同在桑梓,一向有失亲近”范进道:“晚生久仰老先生,只是无缘,不曾拜会。”张乡绅道:“适才看见题名录,贵房师高要县汤公,就是先祖的门生;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兄弟”范进道:“晚生侥幸,实是有愧;却幸得出老先生门下,可为欣喜。”
张乡绅将眼睛四面望了一望,说道:“世先生果是清贫。”接著,在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,说道:“小弟却无以为敬,谨具贺仪五十两,世先生权且收看。这华居,其实住不得,将来当事拜往,俱不甚方便;弟有空房一所,就在东门大街上,三进三间,虽不轩敞,也还还净,就送与世先生,搬到那里去住,早晚也好请教些。”范进再三推辞,张乡绅急了道:“你我年谊世好,就如至亲骨肉一般;若要如此,就是见外了!”范进方才把银子收下,作揖谢了。又说了一会,打躬作别。
胡屠尸直等他上了轿,才敢走出堂屋来。范进即将银子交给太太打开看,一封一封雪白的细丝银子;顺便包了两锭,叫胡屠户进来,递给他道:“方才费老爷的心,拿了五千钱来,这六两多银子,老爷拿了去。”屠户把银子置在手里,紧紧的把拳头伸过来道:“这个,你且收著;我原是贺你的,怎好又拿了回去?”范进道:“眼见得我这里还有这几两银子;若用完了,再来问老爷讨来用。”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,往腰里揣。口里说道:“也罢,你如今结交了这个张老爷,何愁没有银了用?他家里的银子,比皇帝家还多哩!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,一年就是无事,肉也要用四五千斤,银子何足为奇:”又转回头来望著女儿说道:“我早上拿了钱来,你那该死的兄弟还不肯。我说:‘姑老爷今非昔比,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去给他用,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哩。今日果不然!如今拿了银子家去,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!’说了一会,千恩万谢,低著头笑眯眯的去了。
自此以后,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;有送田产的,有人送店房的,还有那些破落户,两口子来投身为仆,图荫庇的。到两三个月,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,钱米是不消说了。张乡绅家又来催著搬家。搬到新房子里,唱戏、摆酒、请客,一连三日。
到第四日上,老太太起来吃过点心,走到第三进房子内,见范进的娘子胡氏,家常戴著银丝髻;此时是十月中旬,天气尚暖,穿著天青缎套,官绿的缎裾;督率著家人、媳妇、丫鬟,洗碗盏杯箸。老太太看了,说道:“你们嫂嫂姑娘们要仔细些,这都是别人家的东西,不要弄坏了。”家人媳妇道:“老太太,那里是别人的,都是你老人家的。”老太太笑道:“我家怎的有这些东西?”丫鬟和媳妇一齐都说道:“怎么不是?岂但这个东西是,连我们这些人和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!”老太太听了,把细磁碗盏和银镶的杯箸,逐件看了一遍,哈哈大笑道:“这都是我的了!”大笑一声,往后便跌倒;忽然痰涌上来,不省一事。只因这一番,有分教:‘会试举人,变作秋风之客;多事贡生,长为兴讼之人。’
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《儒林外史》·第四回 荐亡斋和尚契官司 打秋风乡绅遭横事
话说老太太见这些家伙什物都是自己的,不觉欢喜,痰迷心窍,昏绝于地。家人媳妇和丫鬟娘子都慌了,快请老爷进来──范举人三步作一步走来看时,连叫母亲不应,忙将老太太抬放床上,请了医生来。医生说:“老太太这病是中了脏,不可治了!”连请了几个医生,都是如此说。范举人越发慌了,夫妻两个,守著哭泣,一面准备后事。挨到黄昏时候,老太太奄奄一息,归天去了,合家忙了一夜。
次日请将阴阳徐先生来写了七单,老太太是犯三七,到期该请僧人追荐,大门上挂了白布球;新贴的厅联,都用白纸糊了。合城绅衿,都来吊唁。请了同案的魏好古,穿著衣巾,在前厅陪客,胡老爹上不得台盘,只好在厨房里,或女儿房里,帮著量白布、秤肉,乱窜。到得二七过了,范举人念旧,拿了几两银子,给胡屠户,托他仍旧到集上庵里,请平日认识和尚揽头,请大寺八众僧人来念经,拜梁皇忏,放焰口,追荐老太太升天。
屠户拿著银子,一直走到集上庵里□和尚家,恰好大寺里僧官慧敏也在那里坐著。僧官因有田在附近,所以常在这庵里起坐。□和尚请屠户坐下,言及:“前次新中的范老爷得病在小庵里;那日贫僧不在家,不曾候见,多亏门口卖药的陈先生烧了些茶水,替我做个主人。”胡屠户道:“正是,我也多谢他的膏药;今日不在这里?”□和尚道:“今日不曾来。”又问道:“范老爷那病随即就好了,却不想又有老太太这一变。胡老爹这几十天想总是在那里忙?不见来集上做生意?”
胡屠户道:“可不是么!自从亲家母不幸去世,合城乡绅,那一个不到他家来;就是我的主顾张老爷、周老爷,也在那里司宾。大长日子,坐著无聊,只拉著我说闲话,陪著吃酒吃饭。见了客来,又要打躬作揖,累的不得了。我是个闲散惯了的人,不耐烦做这些事;欲待躲著些,难道是怕小婿怪?惹绅衿老爷们看了,说道:‘要至亲做甚么呢?’”说罢,又如此这般,把请僧人做斋的话说了。和尚听了,屁滚尿流,慌忙烧茶下面。就在胡老爹面前,转托僧官去约僧众,并备香烛、纸马、写疏等事。胡屠户吃过面回去。
僧官接了银子,正待走进城,走不到一里多路,只听得后面一个人叫道:“慧老爷,为甚么这些时不到庄上来走走?”僧官忙回头来看时,是佃户何美之。何美之道:“你老人家这些时这等财忙!因甚事总不来走走?”僧官道:“不是,我也要来,只因城里张大房里想我屋后那一块田,又不肯出价钱,我几次回断了他;若到庄上来,他家那佃户又走过来嘴嘴舌舌,缠个不清。我在寺里,他有人来寻我,只回他出门去了。”何美之道:“这也不妨,想不想由他,肯不肯由你;今日无事,且到庄上去坐坐。况且老爷前日煮过的那半只火腿,吊在灶上,已经走油了,做的酒也熟了,不如吃了他罢。今日就在庄上歇了去,怕什么?”和尚被他说的口里流涎,那脚由不得自己,跟著他走到庄上。何美之叫太太煮了一只母鸡,把火腿切了,酒舀出来烫著。和尚走热了,坐在天井内,把衣服脱了一件,敞著怀,挺著个肚子,走出黑津津一头一脸的肥油。
须臾,整理停当,何美之捧出盘子,太太捻著酒,放在桌子上摆下;和尚上坐,太太下陪,何美之打横,把酒来斟。吃著,说起三五日内要往范府替老太太做斋。何美之太太说道:“范家老奶奶,我们自小看见他的,是个和气不过的老人家;只有她媳妇儿,是庄南头胡屠户的女儿,一双红镶边的眼睛,一窝子黄头发,那时在这里住,鞋也没有一双,夏天□著个蒲窝子,歪腿烂脚的。而今弄两件尸皮子穿起来,听见说做了夫人,好不体面;你说那里看人去!”
正吃得高兴头,听得外面敲门甚凶,何美之道:“是谁?”和尚道:“美之,你去看一看。”何美之才开了门,七八个人一齐拥了进来,看见女人和尚一桌子坐著,齐说道:“好快活,和尚妇人,大青天白日调情!好僧官老爷,知法犯法!”何美之喝道:“休胡说!这是我田主人。”众人一顿骂道:“田主人?连你婆子都有主儿了!”不由分说,拿条草绳,和尚同妇人拴在一起;弄个贡子,穿心抬著,连何美之也带了。来到南海县前一个关帝庙前戏台底下,和尚同妇人拴在一起,等候知县出堂报状。众人押著何美之出去,和尚悄悄叫他通知范府。
范举人因母亲做佛事,和尚被人拴了,忍耐不得,随即拿帖子向知县说了。知县差班头将和尚解放,女人则交给美之领了家去;一班流氓带著,明日早堂发落。众人慌了,求张乡绅帖子在知县处说情,知县准了,早堂带进,骂了几句,扯一个淡,赶了出去。和尚同众人,倒在衙门口用了几十两银子。
僧官先去范府谢了。次日方带领僧众来铺结坛场,挂佛像;两边十殿□君。吃了开经面,打动铙钹叮当,念了一卷经,摆上早斋来。八众僧人,连司宾的魏相公共九位,坐了两席。才吃著,长班报客到。
魏相公放下碗出去迎接进来,原来是张周两位乡绅,乌纱帽,浅色圆领,粉底皂靴。魏相公陪著,一直拥到灵前去了。内中一个和尚向僧官道:“方才进去的,就是张大房里静斋老爷,他和你是田邻,你也该过去问候一声才是。”僧官道:“也罢了!张家是甚么有意思的人?想起我前日这一番是非,那里是甚么流氓,就是他的佃户。商议定了,做鬼做神,来弄送我。不过要簸掉我几两银子,好把屋后那一块田卖给他;‘使心用心,反害了自身!’后来县里老爷要打他庄户,一般也慌了,腆著脸拿帖子去说,惹得县主不喜欢。”又道:“他没常理的事多哩!就像周三房里做过巢县家的大姑娘,是他的外甥女儿;三房里曾托我说媒,我替他讲西乡里封大户家,好不有钱。张家硬主张著许给方才这穷不了的小魏相公。因他进个学,又说他会作个甚么诗词。前日替这里作了一个荐亡的疏,我拿了给人看;说是错了三个字。像这都是作孽!眼见得那二姑娘也要许人家了,又不知撮弄给个甚么人?”说著,听见靴底响,众和尚挤挤眼,僧官就不言语了。
两位乡绅出来,同和尚拱一拱手,魏相公送了出去。众和尚吃完了斋,洗了脸和手,吹打拜忏,行香放灯,施食散花,跑五方。整整闹了三昼夜,方才散了。
光阴弹指,七七之期已过,范举人出门谢了孝。一日,张静斋来问候,还有话说,范举人叫请在灵前一个小书房里坐下,穿著丧服,头戴麻巾,出来相见,先谢了丧事里诸凡相助的话。张静斋道:“老伯母的大事,我们做子侄的,理应效劳。想老伯母这样大寿归天,也罢了。只是误了世先生此番会试。看来,想是祖茔安葬了?可曾定有日期?”范举人道:“今年山向不利,只好来秋举行,但费用尚在不敷。”张静斋屈指一算:“铭旌是用周学台的衔,墓志托魏朋友将就做一篇,却是用谁的名?其余殡仪、桌席、执事吹打,以及杂用、饭食、破土、谢风水之类,须三百多银子。”
正算著,捧出茶来吃了。张静斋又道:“三载居庐,自是正理;但世先生为安葬大事,也要到外边设法使用,似乎不必拘泥。现今高发之后,尚不曾到贵老师处问候;高要地方肥美,或可秋风一二。弟意也要去拜候敝世叔,何不相约而行?一路上车舟之费,弟自当措办,不须世先生费心。”范举人道:“极承老先生厚爱,只不知大礼上可行得?”张静斋道:“礼有经,亦有权;想没有甚么行不得处。”范举人又谢了。
张静斋约定日期,雇齐夫马,带了从人,取路往高要县进发。于路上商量说:“此来一者见老师;二者,先太夫人墓志,也要借汤公的官衔名字。”不一日,进了高要城;那日知县下乡相验去了,二位不好进衙门,只得在一个关帝庙里坐下。那庙正修大殿,有县里工房在内监工;工房听见县主的朋友到了,慌忙迎到里面客内坐著,摆九个茶盘来,工房坐在下席,执壶斟茶。吃了一回,外面走进一个人来,方巾阔服,粉底皂靴,蜜蜂眼,高鼻梁,落腮胡子。那人一进了门,就叫把茶盘子撤了,然后与二位叙礼坐下;动问那一位是张老先生?那一位是范老先生?二人各自道了姓名,那人道:“贱姓严,舍下就在附近。去岁宗师案临,幸叨岁荐,与我这汤父母是极好的朋友。二位老先生,想都是年家故旧?”二位各道了年谊师生,严贡生不胜钦敬。工房告过失陪,那边去了。严家家人收拾了一个食盒来,又提了一瓶酒,桌上放下;揭开盒盖,九个盘子,都鸡、鸭、糟鱼、火腿之类。严贡生请二位先生上席,斟酒奉过来,说道:“本该请二位老先生降临寒舍,一来蜗居恐怕亵尊;二来就要进衙门去,恐怕关防有碍;故此备个粗碟,就在此处谈谈,休嫌轻慢。”二位接了酒道:“尚未奉谒,倒先取扰。”严贡生道:“不敢,不敢。”立著要候乾一杯,二位恐怕脸红,不敢多用,吃了半杯放下。
严贡生道:“汤父母为人廉静慈祥,真乃一县之福。”张静斋道:“是,敝世叔也还有些善政么?”严贡生道:“老先生,人生万世都是个缘份,真个勉强不来的!汤父母到任的那日,敝处全县绅衿,公搭了一个彩棚,在十里牌迎接,小弟站在彩棚门口。须臾,锣、旗、伞、扇、吹手,夜役,一队一队,都过去了。轿子将近,远远望见老父母两朵高眉毛,一个大鼻梁,方面,大耳,我心里就晓得是一位恺悌君子。却又出奇,几十人在那里同接,老父母轿子里两只眼睛只看著小弟一个人。那时有个朋友,同小弟并站著,他把眼望一望老父母,又把眼望一望小弟,悄悄问我:‘先生可曾认得这位父母?’小弟从实说:‘不曾认得。’他就疑心,只道父母看的是他,忙抢上几步,意思要老父母问他甚么。不想老父母下了轿,同众人打躬,倒把眼望了别处,才晓得从前不是看他,把他羞的不得了。次日,小弟到衙门去谒见;老父母方才下学回来,诸事忙作一团,却连忙搁下工作,叫请小弟去了;换了两遍茶,就像认识了几十年的朋友一般。
张乡绅道:“总因你先生为人有品望,所以敝世叔相敬;近来自然时时请教。”严贡生道:“后来倒也不常进去。实不相瞒,小弟为人率真,在镇里之间,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,所以历来的父母官,都蒙相爱。汤父母虽不大喜欢会客,却也凡事心照。就如前月县考,把二小儿取在第十名,叫了进去,细细问他从的先生是那个,又问他可曾定过亲事,著实关切!”范举人道:“我这老师看文章是法眼;既然赏识令郎,一定是英才。可贺!”严贡生道:“岂敢!岂敢!”又道:“我这高要是广东出名县分;一年之中,钱粮、花布、牛、驴、渔船、田房税,不下万金。”又用手在桌上画著,低声说道:“像汤父母这个作法,不过八千金;前任潘父母做的时候,实有万金。他还有些枝叶,还用著我们几个要紧的人。”说著,恐怕有人听见,把头别转来望著门外。
一个蓬头赤足的小使,走了进来,望著他道:“老爷,家里请你回去。”严贡生道:“回去做甚么?”小斯道:“早上关的那口猪,那人来讨了,在家里吵哩。”严贡生道:“他要猪,拿钱来。”小斯道:“他说猪是他的。”严贡生道:“我知道了,你先去罢,我就来。”那小斯又不肯去。张范二位道:“既然府上有事,老先生还是请回罢。”严贡生道:“二位老先生有所不知,这口猪原是舍下的!”才说得一句,听见锣响,一齐立起身来说道:“回衙了。”两位整一整衣帽,叫管家拿著帖子,向贡生谢了扰,一直来到宅门口,投进帖子去。
知县汤奉接了帖子,一个写“世侄张师陆”。一个写“门生范进”。自心里沉吟道:“张世兄屡次来打秋风,甚是可厌;但这回同我新中的门生来见,不好回他。”吩咐快请。二人进来,先是静斋见过,范进上来叙师生之礼;汤知县再三谦让,奉坐吃茶,同静斋叙了些阔别的话,又把范进的文章称赞了一番。问道:“因何不去会试?”范进方才说道:“先母见背,遵制丁忧。”汤知县大惊,忙叫换去了吉服,拥进后堂,摆上酒来。席上燕窝、鸡、鸭,此外就是广东出的柔鱼苦瓜,也做两碗。
知县安了席坐下,用的都是银镶杯箸。范进退前缩后的不举杯箸。知县不解其故,静斋笑说:“世先生因遵制,想是不用这个杯箸。”知县忙叫换去,换了一个磁杯,一双象牙箸来,范进又不肯举动。静斋道:“这个箸也不用。”随即换了一双白颜色的竹子的来,方才罢了。
知县疑惑他居丧如此尽礼,倘或不用荤酒,却是不会备办。后来看见他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丸子送在嘴里,方才放心。因说道:“真是得罪的很。我这敝教,酒席没有甚么吃的,只这几样小菜,权且用个便饭。敝教只是个牛羊肉,又恐贵教老爷们不用,所以不敢上席;现今奉旨禁宰耕牛,上司行来牌票甚紧,衙门里也都没得吃。”掌上烛来,将牌拿出来看著。
一个贴身的小斯,在知县耳跟前悄悄说了几句话,知县起身向二位道:“外面有个书办要回话,弟去一去就来。”去了一时,只听得吩咐道:“且放在那里。”回来又入席坐下,说了失陪,向张静斋道:“张世兄,你是做过官的,这件事正该与你商量,就是断牛肉的事。方才有几个教亲,共备了五十斤牛肉,请出一位老师父来求我,说是要断尽了,他们就没有饭吃,求我略松宽些,叫做瞒上不瞒下,送五十斤牛肉在这里给我。却是受得受不得?”
张静斋道:“老世叔,这句话断断使不得。你我做官的人,只知有皇上,那知有教亲?想起洪武年间,刘老先生……”汤知县道:“那一个刘老先生?”静斋道:“讳基的了。他是洪武三年开科的进士,‘天下有道’三句中的第五名。”范进插口道:“想是第三名?”静斋道:“是第五名,那墨卷是弟读过的。后来入了翰林,洪武私行到他家,就如雪夜访普的一般。恰好江南张王送了他一坛小菜,当面打开看,都是些瓜子金。洪武圣上恼了,说道:‘你以为天下事都靠著你们书生。’到第二日,把刘老先生贬为青田县知县,又用毒药摆杀了。这个如何了得!”知县见他说的口若悬河,又是本朝确切典故,不由得不信。问道:“这事如何处置?”张静斋道:“依小侄愚见,世叔就在这事上出个大名;今晚叫他伺候。明日早堂,将这老师父拿进,打他几十个板子,取一面大枷枷了,把牛肉堆在枷上,出一张告示在傍,申明他大胆之处。上司访知,见世叔一丝不苟,升迁就在指日。”知县点头道:“十分有理!”当下席终,留二位在书房住了。
次日早堂,头一起带来,是一个偷鸡的积贼。知县怒道:“你这奴才!在我手里犯过几次,总不改业;打也不怕,今日如何是好?”因取过朱笔,在他脸上写了‘偷鸡贼’三个字,取一面枷枷了,把他偷的鸡,头向后,尾向前,捆在他头上,枷了出去。才出得县衙,那鸡屁股里唰喇的一声,□出一泡稀屎来,从头颅上淌到鼻子上,胡子沾成一片,两边看的人都笑。
第二起,教将老师父带上来,大骂一顿:“大胆狗奴才”重责三十板,取一面大枷,把那五十斤牛肉都堆在枷上,脸和颈子箍的紧紧的,只剩得两个眼睛,在县前示众。天气又热,枷到第二日,牛肉生蛆;第三日,呜呼死了。众回子心里不服,一时聚众数百人,鸣锣罢市,闹到县前来,说道:“我们就是不该送牛肉来,也不该有死罪!这都是南海县的光棍张师陆的主意。我们闹进衙门去,揪他出来一顿打死,派出一个人来偿命!”只因这一闹,有分教:‘贡生兴讼,潜踪来到省城;乡绅结亲,谒贵直游京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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